《古诗十九首》中反映的圆满与缺憾
初读《古诗十九首》,便深觉其语言质朴自然,天然浑成,恰似谢榛说的,是“秀才说家常话”。但一首读罢,我便发觉它的一词一句始终萦绕在我的心头,,明明语义浅显易懂,却让我禁不住反复品读,而愈是反复便愈是不能放下,它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敲击在我的心里,引起灵魂深处的震颤,就好像我的心中有一种郁积已久却从不知如何表达,我一直忽略甚至逃避的情感,却恍惚发现《古诗十九首》已经用最平实无华的话语,却最贴切准确的表达出来。《古诗十九首》正是以这样对人生最真实情感的抒写,引起我最强烈的共鸣。
《古诗十九首》作于东汉末年,由南朝梁萧统从传世无名氏《古诗》中选录十九首编入,作者已经不可考,我很少看到史书典籍上对东汉末期太平祥瑞的记录,邢建华在《论东汉后期选官制度的变化及其影响》中说:“东汉后期是一个危机四伏、千疮百孔的社会, 也是我国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之一, 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幅‘田野空、朝廷空、仓库空’, 农民斗争风起云涌, 少数民族聚兵反叛, 吏治腐败, 社会动荡, 民不聊生的历史画面。”在这样的乱世中,有太多游子背井离乡,有太多政客潦倒失意,有太多友人泯与人海,也有太多思妇登高怀人。在这样混乱不平的世间,惨淡的月光不知曾照过多少困顿与悲戚。
叶嘉莹先生说:“《古诗十九首》所写的感情基本上有三类:离别的感情、失意的感情、忧虑人生无常的感情。我以为,这三类感情都是人生最基本的感情,或者也可以叫作人类感情的“基型”或“共相”。”谁的人生中不曾有过离别?不曾有过失意,不曾感慨过人生无常?谁的人生能求得圆满,不曾亏憾?
当妻子与丈夫“生别离”,相去万里而天各一涯,不知相见何期时,我会为妻子即便眼看红颜一天天苍老,时光一点点凋零,却还是希望丈夫,也是劝诫自己保重身体,留得青春容光,以待相会的执着等待与思念而感动不已。我会为哪怕“与君为新婚”,便要忍受别离,两人“悠悠隔山陂”,但妻子最终坚定地相信丈夫一定会坚持高尚的节操,“轩车相迎”,那么自己则不必怨伤,而要以磐石之心,等待丈夫归来的坚贞所感动。但我也同样会为“荡子行不归,空床难独守”的直白抒发而悸动。临窗而靠,孤独地在家中等待的妻子是那样的美丽,她盈盈而立,宛如一轮明月初照,“娥娥红粉妆,纤纤出素手”,又艳丽不可方物,窗外的春景是那样热热闹闹,更衬地她是这样孤孤单单,茕茕孑立。她曾是风月场中的女子,经历过太多太多觥筹交错、声色犬马的场面,当她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托身与一人,想要与他厮守白头时,却为料到丈夫会辞家远出,留她一人。她怎能不寂寞?怎能不对自己和丈夫产生怀疑?她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继续等待下去,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坚持守节下去,坚贞固然使人佩服,但动摇却是我们谁都不能避免的情绪。人生有那么多岔路口,有那么多需要选择的地方,有的人会放弃收入可观的工作而继续深造时,有的人会离开温暖的家庭选择独自一人求学在外时,有的人永远在寒风中追寻自己的梦想,在希望渺茫、屡屡受挫时,我们总是会禁不住怀疑自己,是否做出了正确的抉择,是否还要坚持下去。“空床难独守”正是在每个人的人生中,重演过无数次的平凡片段。
在每个人的人生中,“失意”同样是最为普遍存在的境况,太平盛世尚且会“抽刀断水水更流,举杯消愁愁更愁”,何况是在东汉末年这样的乱世。于是有太多的人背上行囊,游宦京都,只为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,然而现实是这样的令人苦闷,自己迟迟不能被人赏识,昔日的同窗好友,在“高举振六翮”之后,竟“不念携手好,弃我如遗迹”。在这样沉重的打击下,仍然坚守高节,要一心为天下百姓者固然有之,但“荡涤放情志,何为自结束?”式的放浪自达又未尝不是人之常情?与其自苦于贫贱,不如先策高足,牢牢占据要路津,不如饮美酒,被纨素。何况人生是无常的,“人生非金石,岂能长寿考”,有生之年尚且不满百岁,何苦常怀着千岁的忧愁呢?“昼短苦夜长,何不秉烛游?为乐当及时,何能待来兹”,当失意之人在高且长的东城之下,看到四时变化,岁暮快速交替时,他将自己的情志放于燕赵宛洛的佳人身上,想象她容颜的秀美,琴瑟的动人,要与她结为双飞燕,衔泥筑巢永结深情时,我定不能责怪他耽于美色,因为在这样的想象也始终是空梦一场,无论是理想还是爱情,与他而言都如同海市蜃楼一般。连杜甫也曾写过 “朝回日日典春衣,每向江头尽醉归”,谁又不曾自暴自弃,欲彻底放荡形骸欲世间呢?但正如《古诗十九首》中,无数纪律之人在“荣名以为宝”的背后,是彻骨的痛苦与悲痛,正如杜甫还是要“致君饶舜上,再使风俗淳”,我们无数人,始终还是心有不甘,始终还是不能放下,所以哪怕有一时的发泄,还是要继续在世间禹禹独行,艰难跋涉。
我以手写就的诗,即传达我内心真实的意图,不加任何修饰,没有任何掩瞒,人生难有圆满,总是亏憾,但人的情感与意志,却可以看到从亏憾中求得精神的圆满,而正是这样关于人生最真实情感的抒写,使得《古诗十九首》感人之切,动人至深,千古不灭。